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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阅文学报,读到绍棠的自我表现之三“馒头和党费”,心中许久不能平静,情不自禁打破自己“不谈往事”的戒条,略作一点补充。

那三个屎盆扣在绍棠头上多年,实在叫他吃了不少多余的苦头,这是至今叫人一想起来就难过的。绍棠说“带着馒头下乡”这事是一位刚从西山体验生活回来的朋友揭发的。他的记忆可能有错,当年在青年团中央大会上揭发这件事的是我。我并没去京西山区生活,如果绍棠记错了人,请务必纠正,别把我的过错算在别人帐上。此事给绍棠带来不幸,以前我曾非正式的口头上表示过歉意。现在我想公开的向绍棠道歉。

五七年那场风暴中,绍棠的案子是弄得较热闹的,大会小会,长短文章,不计其数。我只有幸发过一次言,就是从维熙在《走向混沌》中揭露的那一次。维熙文章写好后曾跟我说:“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了你批判绍棠的那件事,你有什么意见吗?”我说:“没有,是我干的,我要对历史负责。”他的文章发表后,不少朋友来信来电话,说这篇文章反应强烈,人们对你看法不佳,你有没有要说的?我说:“没有,过去的就过去了,若说吃苦头,我比谁也不少,要写,怕一本书写不完,算了往前看吧!”有的朋友听了这句话反倒引起了向我约稿的积极性。我也曾一度动心,但终于没有写,这和我脾性有关,我是怕找麻烦的人,极不愿卷入任何新闻事件中去。绍棠的文章引起我的情绪波动,我倒想趁着我勇气未退,说两件有关的事。一件事别人不大知道,另一件事是知道的人不大肯说。

一、绍棠在1957年春,报上已号召大鸣大放,但还没见什么鸣放文章之时,已决定下乡去。有天他已买好车票,打好行李。(不知有没有馒头)正准备上火车了,忽然接到一位长辈的电话,约他,从维熙,林斤澜和我谈话。他临时退了车票,去参加谈话。那天在座的除我们几个青年外,还有三位作家老师,其中邵荃麟同志温和地批评了绍棠对三十年代的一些情况不了解,有时会说错话。也批评了我对抗战时一位作家写的作品过于欣赏,指出那篇作品脱离抗战的实际生活。随后几位老师问我们当前的工作计划,绍棠表示他不想再在城内呆着参加各种座谈会了,要马上就下乡去。这时却遭到了另两位老师的批评,他们说:“目前党号召知识界鸣放,你们是青年人,又是党员,你们不带这个头谁带这个头?怎么能这时下乡去呢?”于是绍棠才打消了下乡的计划,我后来便想,如果当时绍棠下了乡,就不会有机会再说一些当时看来不合适的话,或许就躲过了那场灾难。当然,那几位老师谁也没规定绍棠说什么不说什么,绍棠自己要对自己的发言负责,但这次劝告确实起了留下绍棠的作用,是不成问题的,后来我见许多人写的回忆文章,都没人提这一段,我大胆冒失在这里不避尊者讳,把它说明一下,以证明绍棠并非是自愿参加那场鸣放的。

二、从维熙在《走向混吨》中对我的揭发,除情绪的感受上各有不同,是完全符合事实的。但此事有些背景怕他并不详知,团中央开大会前两天,北京文联一位负责人找我谈话,告诉我两天后要在团中央开会批判绍棠,要我发言。我说我对绍棠关系不深,没什么可谈,他说:“关系不深才好谈,从维熙和刘绍棠关系那么好,人家都能撕开情面,在北京文联的会上对刘作了揭发批判,你不是也听见了吗?人家不是党员还能划清界线你该怎么办?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,给你戴不戴帽子还没决定,就看你的表现,给你这个机会,就是挽救你,你要认真考虑哟!”

此事很费了我一番心思。但我想的并不是该不该批判绍棠,而是想怎么能批判得使领导满意,就我所掌握的绍棠这点“材料”实在难以证明他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主张。但我并不认为要我批判他的人想故意整人,而认为是我自己缺乏社会主义觉悟的表现,我甚至为此很苦恼。但我也不想无中生有去陷害绍棠,搜索枯肠,找出来的材料就是绍棠下乡自带馒头,对这件事我当时还没有现在知道的清楚,我还认为绍棠的作法不对。但我也知道我揭发的这材料怎么也拉不到反党的纲上去,所以当时用的是劝告的口吻而不是批判的口吻。我发完言后,群众有人鼓掌,主持会议的人当即宣布“大家不要鼓掌,邓友梅也是右派!”会场立时哗然。这件事至今我感到有一种被耍弄被欺骗的感觉,我并非不想借批判绍棠而立功赎罪,但我并没卖友求荣的野心。所以对那场悲剧并不觉得多么可笑,今天看来,我对绍棠的揭发与批判全是错的,我向绍棠当众认错。

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天使或是完人,过去的年代我被人整过,整得好苦,但我也整过人,比如“三反五反”和批判“武训传”时候,我就参与过制造冤假错案。给对方造成的痛苦也不轻。当时所以这么作,无非两个原因,一是政治上不成熟,有一种盲目的倾向,虔诚地认为领导上说的都是真理,比自己地位高的人,比自己资格老的人一定比自己正确,自己的任务就是如何贯彻上级的意图。二,当然有自私的心理,想在各种工作中都表现得出色,从而得到信任和重视。以后的一些年这类事作得少了,也是有两个原因,一来年纪大些了,碰的钉子多些了,说好听些是成熟了一点,对许多事情有了些新的看法和想法,说难听点则是多了些世故,把许多事看穿了,一切采取超脱的态度。二是自己也被打入了另册,没有机会在这方面有什么表现了。有的朋友曾问过我,为什么我不写关于反右和**的回忆文章,为什么对有些人和有些事采取过分宽容的态度,其实我对有些人和有些事也是十分恶感并耿耿于怀的,只是想到如果当时换个地位,我也被“红旗手”重用的话,我是否表现得比别人更好?我对自己并没那么大的把握。这样我就决定,有些事心中有数也就够了,是不必公布于众的。

数十年来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这类往事的文章,很可能也是最后一篇。因此,我想借这机会,向一切在过去的年代被我伤害过的朋友表示由衷的歉意。但不希望大家原谅我。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,同时也对这篇文章可能得罪的朋友表示歉意,欢迎他们反驳批评。对以后在这方面牵扯到我的这类文章,恕我不再作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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