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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喜瑞先生谢世不久,沈玉斌先生到我住所来了。进门就长叹一口气说:“侯老九十寿辰时我去看他。他埋怨我说,老弟兄了,见一面少一面,你怎么几年也不到我这儿来一趟呢?我想侯老身体挺硬朗,这话说得悲观了点儿,哪知道说完就完了……”

沈先生跟侯老有六十多年的交情,深知侯老在花脸艺术上的贡献,他的痛惜之情我是理解的。

六十年前,俞振庭组织双庆班,老生是余叔岩、张鸣才,花旦是小翠花,武旦是九阵风,花验就是侯喜瑞,沈玉斌先生即在这班中操琴。不过那时候喜瑞已经是一天拿八块现大洋的名角了,沈先生还是一天拿四吊钱的小琴师。

沈玉斌的父亲沈福山先生也是唱花脸的。本身自然条件不好,终生没有大红。可是功底扎实,技艺全面,会的戏多,在内行人中颇受尊敬。侯喜瑞先生个头矮,嗓音沙哑,在科班他学的是武花脸。侯先生是个在艺术上有抱负的人,出科后多方求师访友,加强学习。要在学习中发现、发挥自己的长处,战胜自己的短处。他一方面努力学习架子花的表演技巧和剧目,扩大自己的表演路子;另一方面刻苦钻研,根据自己脖子长,肩架宽等特点创造出“长神”“长像”等等独特的表现方法,为此他曾向沈福山先生求教。老沈先生热心传艺,但终生不肯收徒,和侯先生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。在双庆班时,常常在侯喜瑞先生扮好戏候场的时间,沈福山还抓空子为侯先生说戏,说身段,这样侯先生和沈先生一家就关系密切起来。虽然论辈分沈玉斌先生与侯先生论弟兄,可沈先生始终对侯先生像长辈一样尊重,在沈先生和我多次交谈中,反复述说了自己对侯喜瑞先生的尊重与推崇,他对侯先生的许多长处念念不忘。

侯先生虚心好学,而又根据自己的条件加以融化变通。同样的拉山膀,他拉得开阔舒展。别人捋髯上手到耳际,下手在腹部,他上手高出头,下手在胯架,这样个头虽矮,架子却高大雄伟。

大家都知道他曾向黄润甫先生学习,但不一定知道他向黄三先生学习时,黄润甫已进入晚年,牙都掉光了。那个年头不兴安假牙。黄三先生硬是凭气口、尺寸也唱出好来,沈福山曾建议侯先生在向黄三先生学习时,不要死学皮毛,而要学习黄三先生运用气口、尺寸、神情的要领。侯喜瑞按着这个路子,后来创造了“炸音”、“沙音”的唱法,所以用他那条嗓子,也唱得满堂喝彩!

侯先生一生对艺术严肃认真,不论唱主角,唱配角,唱开场戏,唱大轴戏。一律一丝不苟,从不偷工懈怠。他年轻时家庭负担重,常常一天赶三场戏。在这儿唱大轴,换个场子就可能唱配角。可是他唱“战宛城”的曹操花十分力气,唱《打渔杀家》的倪荣也决不只卖九分。所以侯喜瑞哪怕唱只有几句白的配角,观众也欢迎,也叫好。

侯先生青年成名,但这没有成为他的包袱,出名之后仍然积极进取,从不保守,二十年代双庆班从外地弄了个《七擒孟获》的本子,不光戏是新的,连扮相、行头也从没见过。一般的演员成名之后,不是自己最拿手的戏就不唱了。已经被观众承认了的身段、唱腔,轻易也不敢再改动,排演新戏,更是困难,可是侯先生却勇敢地把孟获这个角色担当了下来。经过精心设计创造,演出后观众连满几个月。孟获的唱腔在社会上流行很广(这个剧本的思想也可能不完善,可是作为演员,侯先生这作法是难能可贵的)。后来他与程砚秋先生合作排演新戏《风尘三侠》,他演虬髯公,也获得极大成功。

侯先生另一美德,是急公好益,在旧社会艺人生活很苦,地方上也灾荒遍地,常有募捐义演之类的活动,每到这时,人们都要为动员名角苦费周折,对侯喜瑞先生则不必担心。他向来不用人多讲,点名就到。要他演什么他演什么,要捐多少捐多少。解放初期,北京的京剧艺人要自己筹办个子弟戏校。当时公推沈玉斌先生主持其事,头一次开董事会,侯先生就说:“学校的教员有我一个,我不要工资,也不要车马费,完全是义务的。”散会后,他又将沈玉斌先生叫住,郑重地说:“我刚才不是随便说的。你记住。学校办起来教员有我一名,完全义务。”后来学校办成了,侯先生担任花脸教员。他住崇文门,学校在陶然亭附近,电车只能通到虎坊桥,下车要走好几里地土道,一下雨还要踩泥趟水。可是不论数九数伏,刮风下雨,他没有一天误过课。学校送车马费给他,他吵得脸红脖子粗,说什么也不肯收。

侯先生一生没摆过名角架子。作风谦虚诚朴,唯一的爱好是和劳动平民交朋友。所有小茶馆,小饭摊,药铺,车场他都有朋友,坐下就聊。听说有个小茶馆买卖不好,要关门,他慷慨援助,在那茶馆义务清唱三天,把个要黄的茶馆救过来了。他自奉俭约,衣着朴素,一九五六年京剧界著名演员们在新侨饭店开会,大伙都到齐了,忽听说门外来了个乡下老汉,正打听开会的地点。沈先生心想:八成是侯先生。连忙迎了出去,一看果然是他。侯先生仍穿着对襟小褂和千层底布鞋,留着帽缨子,连帽子也没戴。沈玉斌说:“到这儿来开会,您怎么还这个扮相啊?”侯喜瑞说:“老百姓嘛,不这个扮相什么扮相?我穿身干部服像样儿吗?”不论开会,上剧场,凡能步行处,他从不用车,公家派车接送他也多次拒绝。这样一个好演员,优秀艺术家,在旧社会受尽折磨,“***”又对他来了次残酷的摧残。十年动乱中,他被扫地出门,连老伴都含冤死去了。可他对党对国家的信任热爱始终如一,至死未减为人民服务的热情。对于党和政府给他的爱护与支持,对打倒“***”后为他落实政策,始终充满了感激之情。打倒“***”后,在一个追悼会上他碰上了沈玉斌,拉着沈玉斌的手说:“现在党的政策好啊,咱们又熬到好日子了,我这把老骨头得多为国家出点力啊!上台不行了,我还能教,咱们一块好好教学生吧。”

侯先生是我弟弟的老师。我只看过侯先生有数的几次戏,但每次都留下了难忘的印象。本想写点东西作为纪念。听沈先生谈后,觉得沈老所谈远比我要写的更为亲切深刻。为此我将沈先生的话记录下来代替我要写的短文以资纪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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